莫泊桑說:「在巴黎唯一看不到巴黎鐵塔的地方,就是在巴黎鐵塔上。」文豪在咖啡館的喟嘆並沒有成為惡夢。巴黎在現代化的過程中,除了豪斯曼(Hussman)為了阻隔巴黎工社革命善用的街壘戰而開闢了容許坦克駛入鎮壓人民的的香榭里榭大道以及重劃巴黎十二分區外,始終有著一股人文精神隔緣著現代主義建築的「向上提升」計畫,這也許是巴黎作為現代主義開端城市中唯一引以為傲之處。即便柯比意想像中的十八座60層樓高的摩天樓群也未曾出現在巴黎,唯一豎起的一座摩天樓蒙帕納斯,巴黎人卻嗤之以鼻,怪這煙囪般的龐然黑柱破壞了鄰近原來濃厚的文藝氣息。
羅蘭巴特與艾非爾鐵塔
巴黎最高的塔是個人類無用夢想的巨大成功。原本要作為飛行船停泊站的艾非爾鐵塔記錄了人類夢想的唐突與多變,也展示人類夢想的終極功能:無用。建築遺留的巨大災難(這也是建築最常的因果)反而成就了最完美的,且是最恰如其份的使用。因為無用,羅藍巴特的〈艾非爾鐵塔〉一文得以示範了此建築結構主義與唯心主義的精巧融合,從明信片到玩具紀念品,艾非爾鐵塔就是巴黎,在巴黎代表巴黎,在世界旅者眼中代表巴黎,是城市的入族禮。在登高的過程,個人主體得以結構性的眼光與自己對城市的認知進行心靈疊圖。是進入城市也是離開城市,是眺望也是仰望。艾非爾鐵塔是空的,在使用意義與建築體結構上都是空的,這是艾非爾對巴黎的餽贈,一份存而不實的預言,濃縮了世界城市史上建築得以避免災難的路徑之一。
硬資本主義的最後光輝
英國社會學家Bauman將資本主義分為軟硬兩種,硬資本主義在機器、土地建立起擴張的本質,以征服空間為手段,代表企業是福特;軟資本主義在網路、金融、流通同化世界,去除空間阻隔為目標,代表企業是微軟。
歷史會提出教訓但沒有學生。摩天樓在變成建築惡夢之前,歷經了許多教訓,交通問題、擁塞、微氣候不良、耗能、不經濟、地震、颱風、天災、人禍,科技烏托邦變成超級大鬼屋更是好萊塢喜好的題材。在第一世界紛紛放棄興建摩天樓的時候,第三世界的城市卻蜂擁爭取,倚重摩天樓來增加文化與象徵資產,藉此逃離浮現之巨大貧富差距以及基礎設施不良的窘境。一方面,硬資本主義到頭,唯一的方法是將水泥變成象徵,用圖騰增值,用文化資本換取參與全球金融經濟的門票,旱地拔蔥、超英趕美,提高國民信心;另一方面,面對美國單邊主義的經濟脅迫以及全球公司化企業體制栽培的WTO等各種全球貿易組織與規則,第三世界需要一個可以增加城市雄風的威而剛建築,歡迎足以仰望之外商、全球企業分部辦公司,全球銀行,以及本土成功企業的範本進行內部侵略的接軌舞台,更可以作為第一世界國際知名建築師放手一搏的實驗新天地,一如柯比意當年在印度所為一般,為後進者設計「進步」風格。從上海、台北、馬尼拉,我們一一開始玩起硬資本主義的老遊戲。爭取2008年奧運的北京可以將水泥地噴上綠油漆以增加綠覆面積比率,台北在經濟衰迷的過程中夢想以一具鋼骨水泥陽具爭世界第一。
然而,台北101是來不及的世界城市的象徵,註定在招商滿額(專家預估在2005年年底前,汰舊換新的需求將可確保讓台北101的辦公室進駐率達70%)前變成老二,墮落中的圖騰救不了什麼。台北真正挺過的一次,是新光紡織廠關閉,新光三越大樓勃起,台灣產業完成轉型前迴光反照的歷史階段,建築房地產打敗傳統工業,並且在其自身快要傾頹時留下完美的墓碑。紡織轉型建築金融資本成功,是硬資本主義最後狂暴光輝,這是台北城的新光三越史,也是台灣產業升級的簡史。
軟資本主義的硬插入
仰望未來,一如國族認同的尷尬焦慮,我們著急地將第三世界城市的象徵紋身,台北101刷新了城市建築高度記錄,讓天際不成線。石頭的歷史勝過紙上的律法,新光三越突破了博愛特區的禁令,台北101瓦解了921的恐懼,航空管制與都市設計被迫棄守,讓位給政府與金控股私有了的城市象徵,東區曼哈頓的想像壓過停車與壅塞的老問題。
台北101大樓總資金達580億台幣,其中的三分之二是由政府和銀行融資,公司股東包括開發金控、國泰金控、中信金控和台灣證券交易所,四者佔三分之一股份。公私難分的投資在最好的狀況下,要十七年才能回本。資本獲利的估計取代了public good的考量,國宅、教育、社會福利屈服於「使用者付費」的政治謊言,城市是資本投資報酬率的計算,不是使用價值的典範。新的城市文化象徵是將投資變成美好發展的神話,市民出了錢興建,還負責出錢消費負責回本,這兒的迪斯奈是shopping mall,仰望與俯瞰是提供的有價昂貴經驗,仰望給市民,俯瞰給資本家,中間的距離是資本差距,不是玻璃盒的觀光電梯或是豪華的巴洛克內部結構。
台北盆地破了格,而仰望的地方沒有神祉。「公共建築」是歷史城市中的道德遺骸,妾身不明公私不分方是城市的新天啟,BOT是新天使,公私共媾是資本主義的新鬼差。高度,這曾是現代主義之失敗城市的比喻如今借屍還魂,烙印著第三世界城市在軟資本主義時代過時硬插入之證據,我們這兒還自豪地掏盡市民福利作為基礎建設落後的業報。
科技、道德與性高潮
建築與性在建築史與建築論述裡不是個新話題。摩天樓更是性愛的極致。除了具像的生殖器象徵外,從電影《金剛》開始,摩天樓作為愛情隱喻的攀爬天梯豐富了比喻的高度,說物種間的愛情不可能倒不如說是資本距離差距過大所造成的,然後《金玉盟》以及現代社會關係疏離版本的《西雅圖夜未眠》浪漫化(或模糊化)了此種差距,更新了摩天樓愛情宣言的版本將之變成人人皆可享受幻想,爾後愛情變得多餘,《麻雀變鳳凰》最好的性發生在豪華旅館的頂閣樓。現下,最好的性就是科技,超級結構(megaframe),次級雷達回波器以及頂樓的神秘防震金斗球,中華電信的神經網絡號稱提供世界第一的服務,台北101是科技產物,耐得住強震颱風,且承受的起2500年周期裡的最強烈地震 — 陽具似乎至此注定辛勞。
經濟專家說:擋的住強震颱風擋不住產業低迷。紐約世貿的設計者山崎(Minoru Yamasaki)說要將紐約世貿獻給世界和平,因為要有和平,才能貿易,果然雙塔倒於美國不支持和平解決中東事務的政策下,而雙塔倒了之後引來更多恐怖主義,果然美國式單邊主義的貿易才有和平。台北101委託全球不動產服務公司Cushman&Wakefield負責招商,也負責美國式的和平主義。台北101建築師王重平說如果遭遇911相同的事件,可以爭取更久的時間屹立不搖。與恐怖伴隨的愛情最美。
道德是認同的,柯比意相信直線比曲線道德,台北市民相信鋼骨比土角厝道德,不進入,不夥同讚許驚豔台北101也是不道德的,無能參與城市的話題便找不到認同。開幕當天,台北城全是基進的同志與直同志,男女紛紛急著進入大陽具。總統、市長剪綵,紅毯上的女星急著說要刷爆卡。忘了陽具還沒整備,忘了剛受傷勞工死於鋼架倒塌的冤魂,沒有保險套就急著萬人高潮。我們以為高潮平等,其實高潮有價,所以會員只能101,媒體免費宣傳看人作SPA。
城市陽具與陰道
在google打「台北101」搜尋,除了購物人潮的報導外,有許多號稱台北101的色情貼圖網,最紅。台北101原來是新城市的色情貼圖,資本與政府收拉手自個兒在城市中貼圖。
於是我們又得重回陰陽比喻的魔咒,魔咒中鏡射了台北的哲學,台北空間生產背後的動力:陽的,摩天與摩登的,個人消費滿溢的,光明的,凸出的,堅挺壯碩的,固體的,私人資本的陽具。陰的,液體,地下道與排水溝,凹的,陰暗污濁的,集體消費缺乏的,城市建設的陰道。
什麼樣的城市要的是世界第一高度而非衛生,提供的是私人消費而非集體消費的基礎建設?什麼樣的城市要的是摩天樓而非公共住宅?台灣有全亞洲最高的大樓,但有全亞洲城市最為汗顏的城市衛生下水道建設率。高度起碼還提醒了我們,全台灣貧富差距61.5倍比起台北最高與最矮的房子還有餘欲空間,我們不用太早擔心,等到差距變成101倍時再跳樓吧。阿扁修憲的土增稅免徵,藍綠都沒意見的,建商歡喜,大家齊交換,沒人說不。這是一幅台灣同歡的base jumping極限運動表演,萬人高潮。
我們這兒找不到雨果,雨果在這兒找不到鐘樓怪人,鐘樓怪人找不到愛斯梅拉達,聖母院在另外一座山上,白的對著烏黑的艾非爾,黑白分明是個老調連回收都困難。羅藍巴特在這兒找不到無用的夢想,無用的夢想不成夢想,無法計算的夢想不成夢想。台北101在上海2007年前另一座最高陽具勃起前,提供市民成功就消費,失敗怪自己的全民歡樂。
法國的哲學家列夫弗爾說的好,只有當我們覺得擁有土地、資源、自然像一個人擁有另外一個人那樣不可思議的時候,社會空間的革命才有希望。在台北,唯一看的清台北101的地方就在我們城市的衛生下水道中,那裡有雨果的關懷,以及一則已然寫就注定傾頹之石頭寓言。(刊於破報復刊28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