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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博與世博的另一面:偉大文明的野蠻展示

這張照片讓我想到兩件事,第一與花博有關,因為台北市正在進行花博,很多的地方會看得到垂直式花牆,變電箱也都塗上很多新的假綠樹;第二個與台北的環保政策有關,照片攝於師大夜市,畫面上剛好符合上海世博台北館的主題的「垃圾不落地」,意思是我們應該把垃圾放在(變電箱)上面就好,不要弄得地上都是。

世界博覽會從一開始就是帝國的象徵,是帝國全球資本主義濫觴之證明與其軌跡的紀錄。到了現在也是,不管是二戰及冷戰時期高唱的和平主題,還是21世紀強調的環保教育展示。第一屆世界博覽會(或稱萬國博覽會)在1851年舉行,是英國維多利亞女王的丈夫--阿爾伯特親王,為了要展示英國國力所辦的。1847年,英國「強迫」開通了上海港埠,1851年就辦了世界博覽會,要向全世界人展現英國工業成就的奇觀,英國人稱為「偉大的展覽 」(Great Exhibition),1849年時就召開博覽會籌備會,由英國皇家藝術學院主導,會議中決定了以原料、機械、工業製品和雕塑為主題。

僅僅以非洲為例,1795年起英國已經「入侵」南非兩次,其佔領權利於1814年獲得維也納會議承認,也就是在第一屆世博會的兩年後。1853年英國已經佔領了南非大部分的土地,英國人自定了土地法,將南非百分之九十的土地留給白人,百分之十給黑人,而黑人開始由非洲輸出到歐洲,成為歐洲大部分人家庭裡頭的的家僕跟工人。奴隸跟世界文明的展示是同時開始的,隨著西方文明的進程,有奴隸役之所在就是西方文明之所在。

第一階段的帝國主義英國跟法國是主角。1830年左右開始,西非跟北非大不部份都成為了英國的殖民地。非洲大陸有多達二十幾個國家曾受英國統治,19個國家曾加入大英國協。換言之,世博會是帝國掠奪成就的展示場,其所顯現的恰好是城市文明的野蠻。法國也不遑多讓,西非、北非(從1830年到1905年逐漸完成統治)、赤道非洲等有許多國家陸續成為法國的殖民地。這兩個國家包辦了前四屆世博會,第一屆英國、第二屆法國、第三屆英國、第四屆法國,好像接力賽般彼此較勁展示各自在非洲掠奪的成果。

第一次世界博覽會同時也是第一次建築技術展,那時的鋼鐵結構已經可以彎曲開展,玻璃可以大量形塑,商品化展示的模型被確立。當時興起的「玻璃帷幕」與鋼鐵結構的廠房設計師多半是工廠老闆而非建築師,為了防火與採光;第一屆英國水晶宮則是由園藝師所設計的。1855年第二屆世博在法國巴黎舉辦,全世界第一個購物中心(shopping mall)原型--拱廊街出現,鋼鐵與玻璃的應用技術開創了商品展示的新形式,博覽會既是「工業」展示,亦是「帝國」展示。博覽會是19世紀大眾與現代商品世界最初相遇的場所一如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評論的「商品拜物教神廟」,後續由百貨公司展售櫥窗擴張。直到1930年,萬國博覽會已成為巨大廣告展示場、大企業形象戰略的一環。班雅明在《巴黎,十九世紀的首都》一書中寫道:「萬國博覽會將商品的交換價值神聖化。在它們創造的結構中,商品的使用價值倒退至幕後。博覽會打造了不斷擴大的幻像,讓人們在此只圖享樂。娛樂工業將人提升到商品的層次,享樂成為輕快的事情。人們享受著對自己的異化與對他人的異化,並陷溺在自己的娛樂工業之中。」

1862年英國舉辦了第三屆,1889年法國辦了第四屆,艾菲爾鐵塔誕生。這鐵塔用了7000噸鋼鐵,12000個金屬零件,250萬個鉚釘,當時人類開始夢想有一天會搭熱氣球旅行,而艾菲爾鐵塔就是熱氣球飛行的停靠站,因為夢想沒有被實現,所以也沒有真正的開張。也因為它從來沒有開張過,所以可以變成法國巴黎的象徵。這就是羅蘭巴特口中「無用之用」,一個缺乏符旨的符徵可以是所有的符旨。

第一波帝國主義消退之後,讓位給第二波帝國主義:美國與日本。如包含了註冊類與認可類的世博,英國共舉辦了三次,法國七次,美國十一次,日本四次,此比例與國家之軍事與經濟影響世界的程度相當,不是帝國主義的國家當然不可能舉辦。薩伊德以《東方主義》和《文化帝國主義》對這兩波帝國主義進行了無可跨越之犀利分析,電影如《阿凡達》(Avatar)與《危機倒數》(The Hurt Locker)裡猶清晰可見。前者又一次證明了薩伊德分析康拉德著名小說《黑暗之心》那種白人殖民主義的道德與文明啟發者角色並未消散,而且這次進步到地球之外了,侵略者總變成拯救者,有良心反省力的也總是白人(無論對不同族群還是外星物種),「非洲人進不了歷史」猶如阿凡達無法拯救自己一般。後者則猶如荒謬的軍國主義高唱的和平之歌,那些好男兒冒著生命危險拆除「恐怖主義」的炸彈,讓我們忘了質問這些好男兒為了什麼參加戰爭?又在戰爭中做了什麼?他們為何要為了自己國家侵略他國時冒著生命的危險作「保全」的工作?好萊塢工業從自己頒發的金像獎的倒影中,看到了自身的美妙卻忘了帶給別人的傷害,這不正是世博會在其開始的歷史中所展示的那樣?

帝國軸線終於反轉,距離1851年第一屆開辦的150年後,上海舉辦了世博,同樣是非洲,中國進入的狀況跟英國法國大不同,軍事是個過時武力,文化與經濟才是真槍炮。中國是用交易的方式,例如自2002年來,阿爾及利亞所有可以見到的大型工地,全都高揚著中國營建公司的漢字。《北非諜影》(Casablanca)裡面民族主義與愛情故事主角業已改變,成為中國與非洲戀愛的故事。2002到2003年,中國跟非洲兩國的經濟交易有73%的成長率,阿爾及利亞50%以上的消費品是源自中國,交換珍貴黑色大陸的資源:石油、天然氣、金屬、鈾礦、木材、漁業。這是帝國資本主義高峰的替換嗎?如果我們把世博當成帝國主義的認證的話,2008年的奧運是中國改革開放30年的成果展示,那麼2010年的世博則是中國帝國的崛起之象徵。

19-20世紀的歐美將萬國博覽會當做最重要的國家慶典的全盛期,亞洲地區則是日本首開先例。博覽會融合了帝國主義(帝國展示)、消費社會(商品展示)與大眾娛樂(見世物)三要素。日本曾經辦過四次世博會,宅男們記得的都是有愛知機器人的那次,但對我來說,日本辦最好的世界博覽會不在愛知,而是浦澤直樹的《二十世紀少年》這部漫畫。漫畫的背景是1970年,是日本第一次辦大阪國際博覽會,也是標誌戰後日本經濟與自信的崛起,在少年們幻想中的世界有要毀滅地球的邪惡組織、要把東京都破壞殆盡的巨大機器人,世界邁向滅亡,少年們把閒聊產生的故事寫了下來,開玩笑般地稱作「預言之書」。故事到了1997年,現實中香港回歸中國,漫畫裡的少年成長後發現小時候的幻想全部成真,有巨型的機器人出來破壞世界、毀滅日本與世界,朋友變仇人,經歷了很長時間的戰鬥之後,直到2017年,朋友黨瓦解,賢知一派拯救世界。

世博會中的國家館建築就是巨大機器人,由無數的勞力、血汗工廠、環境成本、貧富差距、不均衡地理發展所驅動。發達資本國家與帝國主義者希望有個強大的機器人可以代表自己,而發展中國家與被殖民者總是無法忽視機器人的暴力與威脅。現實裡的預言之書正在全世界範圍裡展開,新自由主義將所人事都商品化,全球貧富差距比已經回到二戰前,現實裡的賢知一派仍不見蹤跡。

(原於專業者都市改革組織於2010五月五號於臺北當代藝術中心舉辦的「花博論壇─台北大串燒」論壇中講稿,於2014年三月修改成文,發表在破週報上,隨即收錄於《除非我們尋找美麗》一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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