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於《台灣建築》2012 vol.27 December,頁112-115)
近來兩屆的雙年展都有回歸社會關懷的傾向,將此「傾向」讀為建築世界的自我救贖也不為過。畢竟,靠著龐大資本成撐起的理性幾何與變形旋螺的造型世界中,建築離人們與共通都很遠,展覽恰好提醒我們建築逐漸喪失的基本功能是「為人們解決居住問題」。這就是我在兩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讀到主要訊息。
第十二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人們相遇建築中
妹島和世,第二位獲得普立茲建築獎的女性建築師,其與西澤立衛合作的SANNA建築事務所,在國際間屢獲好評。妹島和世的作品簡潔、透明靈動,結構輕巧,曾來過台灣,並在陽明山上留下作一座花園作品。身為第十二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的策展人,她給了一個明確的主題,或說是難題,「人們相遇建築中」(People meet in Architecture)。
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從1980年開始,向來承襲了國族榮耀與大建築計畫競逐的特性。然而,此屆參與國家金獅獎頒給了一個你不曾認識的波斯灣小國,人口只有七十萬,由三十三個小島組成的巴林王國(kingdom of Bahrain),其展示計畫「重申」〈Reclaim〉(華語世界的媒體多翻成拓荒或開墾,然而我覺得這裡理解成取回,重申更為恰當)在展場內放了三棟漁夫的漁寮,訪問漁民的錄像作品放在漁寮內以及沿牆置放,在訪談畫面中漁民所坐的毯子恰好就在觀看席的座椅上,桌上的茶壺也是漁民訪談畫面中所使用的,隨處有厚厚一疊資料夾免費給參觀者取閱。此由巴林文化部與轄下的建築師公會合作所策劃,展示的恰好與那些大國耗資百萬極盡可能展示文明與偉大的石頭計畫相反,他們仔細分析了巴林目前進行之計畫海岸填海與都市更新計畫到了2030年會如何影響巴林,仔細審視自己國家與海岸的關係,海洋就是巴林的資產,海洋是為他們帶來財富的馬匹,是人民與國家的生命,是他們的一切。評審團認為:「將建築的形式轉換成海洋是公共空間的工具,以出色而謙卑的手法,強烈回應此次策展的主題。」
不要因此誤會這次參與的國家團隊是否太糟了,以至讓一個無名小國第一次參展就抱走金獅獎。在參加的五十二個國家中,有太多知名的建築師,高超的3D電影,卓越的展示空間與對未來的豪華許諾和想像計畫。如澳洲國家館展示的對未來城市的想像影片,足以媲美任何一部迪士尼的3D動畫(此展後來在2012六月於台灣高雄的高美館展出),整個館猶如一家全球知名夜店,放著重節拍的電音,以長形LED燈切過巨大牆面,猶如閃著螢光的柏林猶太人博物館(Jewish Museum Berlin);加拿大館由 Philip Beesley 領銜演出的〈Hylozoic Ground〉計畫雖在科技藝術與互動藝術大展常常現身,然仍引起眾人注目,由無數多的如羽絨葉脈上的互動型記憶晶片,演化出全然的電子塑片森林,會隨著人的移動或聲響而移動。
正如Sarah Thornton在其出色的傑作《藝術市場探密》(Seven days in the Art World)一書中訪問一位畫廊的先生,Nicholas Logsdail,他有個準確的比喻可以說明在雙年展看作品是多折磨的事情,他說:「博物館像動物園,而雙年展則像是在獵捕,你花了一整天想要找尋獅子但只是看到無數的大象。」比找到獅子更困難的事情,是找到建築裡的相遇的人們。
在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的三個區域中,Vinice本島分散著會外的國家(如台灣)與特殊的事件展,綠園城堡(Giardini)展區則是歷史悠久的國家展覽區,軍械庫(Arsenale)這個由造船廠房所組成美麗沿海的倉庫則是以個展和部份小國(無能有自己的國家館)為主。在我找尋「人們」的旅程中,有幸看到了許多傑出的展覽作品。如獲得終身成就獎的庫哈斯(Rem Koolhaas)在許多展場中都會出現(第二多的大概是 Zaha Hadid),其公司OMA在Giardini展區還有一個非常核心的位置展示其歷年來世界各大城市「改造」的業績;伊東豐雄為台中設計的歌劇院展覽中有無數精緻的模型與3D演化過程與施工圖片;Transsolar & Tetsuo Kondo Architects所策劃驚人的〈Cloudscapes〉人造雲景觀;獲得展覽金獅獎的日本旅歐建築師Junya Ishigami的〈Architecture as Air〉以巧妙幾乎肉眼不可見的細線展示建築脫離水泥石頭的自由;當然,還有在主要沿海大街上的美麗皇宮,由Frank Gehry和Gehry合夥人LLP在法國阿爾勒思(Arles)構思的新文化模式〈New Cultural Model〉計畫,其建築模型是一個可以自我演算毫無預設目標的變形金剛,看到一堆鋼鐵可以自由彎曲疊構是令人愉悅的,我相信要賦予其意義更是費心,但Gehry先生不會缺少詞彙的。這些令人驚艷的展覽一如美麗的建築圖畫書,書上的建築照片是不會有人的,不會有使用者,彷彿建築的目的就是其本身。以前建築圖畫書中的人們,起碼還起了比例尺的作用,而這些展示計畫中的人們,如果有的話,恰恰好證明了建築沒有使用者更完美之保證。
少數有人味的的展覽,則是總在不顯眼之處。例如捷克與斯洛伐克館所展示的自然建築,展現了木工與人居住環境與基本生活所需的關聯,非常美麗寧謐;以色列展示的Kibbutz(一種典型的以色列合作村落)則非常完整地展現了從1910年以來此種烏托邦規劃化為現實的紀錄,他們將這些藍圖、構想、建築現況與城市計畫化為一紙疊成的紙板凳,你可以坐在上面看著紀錄,也可以撕走一張帶回家紀念,當然,你必須暫時忘記薩伊德的批評(那些美麗的以色列合作村落自從以色列佔領巴勒斯坦屯墾區後有很大一部份是靠驅趕巴勒斯坦的家園才能有的)才成;獲得國際評審團特別獎的印度Studio Mumbai 的〈Work Place〉則展示了由建築師帶領當地居民一起學習木工,將傳統技法適應現代材料的建築智慧;同樣獲得國際評審團特別獎中國建築師王澍,其領導的業餘建築工作室的〈衰變的圓頂〉(Decay of a Dome)以人工集體遊戲的方式,將長形木條輕易的疊出西式圓拱,具有易拆卸可移動與環保的特性,然而,我覺得最好玩的是那種集體遊戲感,以及符合當下中國成為世界最大工地與最多建築工人的種種隱喻。
威尼斯雙年展是歷史最悠久的雙年展,從1895年開始,一直作為挽救經濟、宣揚國威、文明與交易的場所。1930年代,除了藝術展外,就有音樂、電影與劇場雙年展,這建立了我們現在認識的雙年展制度,由參與國家與個別展覽雙軸進行。建築雙年展開始於1980年,1999年開始舞蹈雙年展。可以想像,在雙年展中,國家主義(nationalism)正是讓雙年展精彩萬分,緊張好看與維持壽命的眾多事項之一,你可以想像這是建築界的微型世博,是藝術界的科學與國家文明競爭。雙年展本身更是國家本身的目標,1951年巴西聖保羅仿照威尼斯雙年展,1955年開始的德國文件展,1973的雪梨雙年展,1984哈瓦那,1987年的伊斯坦堡,1993的沙迦(Sharjah),1995聖塔菲(Santa Fe),1995里昂,1995韓國光州雙年展展,1996年柏林,2000年的上海、台北雙年展,以及最晚加入世界雙年展行列的莫斯科,也從2005年有了自己的雙年展。
在第十二屆的展覽中,相對於要找到人們與建築的關係,找到國族主義就容易多了。總的來說,先進國家掌握文明與文化的趣味,而第三世界國家則努力顯示自身現代化的證明。韓國館在充滿竹子與木結構的廊房裡用三星手機展示著無數互動科技;日本則有未來移動城的想像;新加坡展示了各種尺度的城鄉規劃,如此的適切乾淨,顯然是一個規劃師有著無上權力的國度,建築師的天堂;智利極力告訴世人他們的城市文明高度;而香港,展示了「食衣住行」,宣揚自己的公屋政策(不會提到賣地曾是香港政府主要的收入來源),海岸休閒規劃(裡頭當然沒有皇后碼頭被拆的事件),展示了農村(裡頭也沒有菜園村抗議高鐵的重大事件),還有珠海大學倡導以中文與中國歷史教學的驕傲(但展示的是庫哈斯為其設計的新大樓)。
至於台灣館呢?地點極佳,展覽用心,然「無關緊要」。既沒有像香港與新加坡一樣有效律的完成宣揚國家文明的效果,也沒有反省自身國土計畫與逐漸失守台灣海岸線。在一個由塑膠泡綿與無數矩形所搭疊的休憩空間中,有著太多無關緊要的建築材料術語與差勁的文學幻辭,目光要穿過竹簾般的屏幕看著漫無目的的北海岸火車畫面(聽說有台灣全島,可惜我沒看完,我相信也沒有一個人看完)。〈Take a break〉 不是展覽名稱與目的,而是展覽效果,充分確實了呈現台灣於國際的地位與建築界對於台灣環境思考能力之「無關緊要」。
第十三屆威尼斯建築展:共通地(The Common Ground)
今年的策展人英國建築師David Chipperfield,以共通地(Common Ground)為主題,延續妹島所開創的人文面貌,Chipperfield所改造的柏林新國家藝術館為在建築界獲得不少好評得,他「猜想」建築總有些基本的元素功能,可作為當世多元文化的平台,可以溝通、生活、共享的共通之地。 今年與上屆相同,雖然展場充滿了巨星風采與形式化的作品,但「得獎者」總是那些具有人文關懷的項目,彷彿若沒有這些作品,我們很難找到建築之所以成為建築的原因,好像藝術電影之於好萊塢,政治藝術之於藝術博覽會。於是得獎作品很像專業倫理證書,一次次的告訴人們建築沒有墮落的保證,抑或,建築正逐漸遠離人們與共通地的?
最佳參與國家獎頒給了由伊東豐雄(Toyo Ito )所主導的建築計畫 ─ 〈Architecture. Possible here? Home-for- All 〉,他與日本的三位建築師乾久美子(kumiko inui)、藤本壯介(sou fujimoto)、平田晃久(akihisa hirata)至311地震後的災區陸前高田市(rikuzentakata),本來要「為」居民設計災後的房子,後來發現不實際也行不通,遂與居民共同發展出一個社區中心的建築模型,作為開始災後重建的開始,目前已著手興建中,展覽由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支持,並結合了攝影師畠山直哉(naoya hatakeyama)的作品。在展場呈現了他們與居民共同討論的過程中的諸多模型。評審團認為抓住了此次展覽的精神,在國家遭遇天災後與社區居民合作一個有執行例又有想像力的方案。
當然,一如每一屆,眾星雲集的建築師仍是主角。本屆中,福斯特(Norman Foster)爵士與其團隊合作的計畫–〈Gate way〉,在一個黑盒展間裡,用了數十台高階投影機裝置,在地板上展現從古至今重要的建築師與規劃師的名字,隨著光線與人群移動而變換,四面牆上的投影則由芬蘭的藝術家Charles Sandison從相方的歷史城市到近代亞洲、南美城市中重要的歷史時刻,從毛澤東革命、阿拉伯之春到倫敦暴動,非常快速、動人、拼貼的後現代歷史敘事的城市印象。Zaha Hadid又再一次率領外星人母艦與小飛碟出場,也用了多媒體展示了無數扭曲的莫比斯環變形記。連許久沒見的Peter Eiseman都出場,作品〈The Piranesi Variations〉嘲笑了城市規劃與建築師的角色,前者致力於溝通,後者則努力築牆,最後還自嘲了自己,將自己善於擺弄的後現代建築造型符號變成可愛動物玩偶拼貼在城市計劃圖上。這些展現形式奧祕及其空虛的作品,如何表裡如一地確實反應了當代建築世界的真實,值得分篇描述才是。
不同於上屆的參展國家館競相爭豔,今年的國家館普遍顯得貧乏無趣,表現平庸,不知是否與歐洲(特別是義大利)在全球的勢力沉墜有關。去年拿到金獅獎的巴林,本屆索性沒有展品,只有一疊印刷好的傳單放在現場。但去年沉默無聊的國家卻令人亮眼以對。獲得評審團特別獎的幾個國家館都非常出色,美國館展示計畫 ─〈Spontaneous Interventions: Design Actions for the Common Good〉,收錄了美國百餘座城市,由居民自發性參與改造城市的實例,從環境、公共空間、有機農業、生產就業、交通等面相提出有想像力與經濟的方案,這是城市史的一本「自己幹」文化。波蘭館〈Making the walls quake as if they were dilating with the secret knowledge of great powers〉作品名稱取自狄更斯的作品,其展示了建築與聲音共構之巧妙,展場空無一物,要將耳朵貼在牆上,感受到巨牆發出震動,方能會心一笑,體會到結構與聲場,物質與共振的共通關係。俄羅斯館則是勇敢揭露了冷戰時期不為人知的祕密,〈i-City〉 講述冷戰時期蘇聯為了發展軍事科技(衛星、核能、武器、飛彈)建立了十幾個秘密城鎮,鎮民需斷絕一切對外聯繫,無人知道他們存在,冷戰結束後他們也破被改名換姓,在猶如黑夜繁星的展示場中,每個光點中都裝有放大鏡,可以看到這些科技小鎮的歷史資料,在普丁政權拘捕Pussy Riot之餘,看到這樣的展覽實在佩服策展人的勇氣,此外,贏得所有媒體焦點則是俄羅斯館二樓的展場,〈Project of Skolkovo〉,用QR CODE燈箱築起猶如天文館的圓拱,每個人發一台平板,然後掃描QR CODE則有Skolkovo目前進行的城市計畫,冷戰期間的殘酷科技與冷戰後的消費科技正是俄羅斯的前世今生,不得不說是個好的政治詩學的對比。
最值得一提,是獲展覽金獅獎的〈Torre David/ Gran Horizonte裝置和咖啡館〉計畫,由Urban-Think Tank策展,這件作品靈感來自於委內瑞拉的加拉加斯,知名建築師Enrique Gómez,所設計的45層大廈「托雷大衛摩天大樓」(Torre David skyscraper),原先預定作為商業金融大樓,但該卻隨著開發者的過世、經費不足而胎死腹中,最後演變成無人的空屋巨廈,吸引了當地貧民入住,目前居民數高達3000人,超過750個家庭,儼然形成垂直型的貧民公寓大廈。隨著居民的搬入,廢棄大樓不再只是冷冰的建物,有人開設理髮廳、家庭工廠、體育館甚至是教堂,逐漸滿足公寓居民的日常生活需求,生活機能的完善仰賴著居民的自食其力,而非政府。策展團隊花了數年的時間研究這棟建物、居民生活空間與社區結構以及居民如何自立生活,現場以影像、平面與裝置圍繞著一個展覽途中必經的餐廳而成,佔屋生活仍持續,未來也會出成書。建築計畫之失敗成為建築雙年展最佳展覽金獅獎,這豈不是對當代建築最好的啟示?!
至於台灣館,上一屆是夜店,這屆則是瓦楞紙樂高城堡,〈地理啟蒙〉只是對於台灣自然地理最差勁的形式複製而已,真正發生在台灣「地理」上的事情,則是上萬片瓦楞紙都沒說出的。如果我們沒有形式的秘技,起碼回頭找找建築基本的功能,請建物師們親自走一趟美麗灣、樂山、社興社區、士林王家,或研究一下因為消波塊而消失的數十公里的海灘,看看真實「地理」發生的事情。也許得以避免證實了台灣館與台灣建築於全球地理的不相干吧!
當建築越迷戀展覽,終究展覽會取代了建築。建築苦心在展覽中告訴大眾有關建築之事,恰恰好就是建築在現實世界中如何喪失功能之事。得獎的項目越成為良心指標,越代表建築專業在現實世界的墮落,在展覽表現形式之大成者,越證實了建築終究成為唯心思維與技巧的演化,與城市文明無關。威尼斯建築展矛盾地為我們展示了:建築是被觀看的存在,一種表演,一種不為人生存的形式魔術秀,金獅獎的項目只是保障了這專業最後的展覽價值,而非建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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