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te icon Hetetopias

後事實與事實後


2016德文年度字「後事實」(德文pastfakitch,post truth)成為2017開年最熱議題。從川普競選前的言論,臉書創辦人祖克柏被要求為臉書上的假新聞道歉,或網路流傳甚廣的twitter官方要取消川普這種族歧視廢材的帳號等等,引起了諸多國際評論與討論。在台灣,我們則受到一系列事實後(after truth)的創傷,灣生假日人的社會詐欺事件,海倫清桃假台越混血的欺瞞身世,自自冉冉的春聯爭議。

論後事實的學者與評論專家指出這就是聽從感覺,讓感覺決定事實的可怕結果;而台灣則承受知道事實後的集體創傷(如果有的話),或說是欣賞了一場尚未落幕的後事實推諉大賽更貼近。

很奇怪的,我想起英國作家吉爾伯特·基思·卻斯特頓(Gilbert Keith Chesterton)常被引用之名句:「你看不見風,只能見到哪裡有風經過。你看不到革命,只能見到哪裡有革命發生。歷史上的真實的革命不是由那些可見的決定性力量所引發,而是由那些靜悄悄之隱形事物所開始。

後事實與事實後都非一天造成。後事實並非純粹由感覺驅動,事實後也未必需要清醒。

後事實是網絡社會的造成的結果之一。如東浩紀(Hiroki Azuma)的解釋,因為人類不再是亞里斯多德所謂的政治動物,而是資料庫動物,是後現代化、動物化,是人們在淺層溝通,貧困社會關係下造就的慾望驅動世界,即史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所謂利比多(libido)經濟下的世界。當今網絡世界就是我們的意識形態,是我們想像自身與世界關係的再現。網絡是生態架構,讓我們自己生產自己,我們是內容的提供者,也是消費者。從而,我們聽從感覺,取我們所信的,用我們樂用的。我們不在乎事實(總應對著某種敘事),而在乎自己可否從資料庫中取得參數,建立角色的特色。萌之所以萌,是因為有萌的因素而非主角在故事中扮演了什麼,決定性因素是設定(setting),而非故事。因此,若說我們來決定什麼是我們參與的「事實」是不準確的,角色設定才是關鍵。

網絡科技與大數據決定社會關係,「我們」是由我按讚的與別人按我讚的所構成的關係,同溫層是一個由此而生的關係網絡。當我們享受網絡上一切可以愉悅內容,無傷大雅的各式測驗,內容農場的假新聞,偽科技新聞時,我們同時是建立自己與這些內容關係的數據,以及讓這些新聞得以再度傳播基礎,遑論我們同時積極的參與,散佈,上傳各式真實與虛構的生活資料了。我們替google 建立無數文本,鍵盤的痕跡由演算法來編纂參數,我們在自己參與建構的資料庫中搜尋自己的創作結果,做為我們生活志向,快感抒發,博取認同,甚至交友戀愛的嚮導。我們自己上妝,自己演出,自己消費,卻沒有劇本與導演了。若說大數據終結了社會科學,那角色也終結了故事(以及背後的指向事實的意圖)。

當網絡世界與真實世界疊和時,特定的地方政治與歷史經驗猶如自變數,決定了函數結果。網絡世界從來都不是無空間的(spaceless)。在台灣,我們的集體意識,很像法農描寫的後殖民病徵 ─ 精神官能症。主子走了,我們還跟著主子的價值評斷自身。明明很飽了,但仍覺得餓,要從主子手裡取得食物施捨才算飽。我們憂主子的憂,樂主子的樂。

後事實既是網絡技術與資料庫動物的結果,也與地方特殊的歷史社會過程有關。這種生態架構一旦形成,人們只能依隨網絡化與地方政治進行各自的力比多版本更新。這樣才能解釋,在台灣後殖民,崇日輕南亞的種族差異階序格局中,田中實加一定是要在台出生的日人,海倫清桃一定要是台越混血,這是角色設定之關鍵,一切讚揚故事的,喜歡不喜歡都不重要,都是因變數,錦上添花而已。能夠成功推銷給台灣後殖民集體精神官能症的市場,必須選對角色。不是賴和,不可能成為民進黨總統府的首選春聯。

沒有好方法可避免網絡社會造成的後事實,或許還應該要為知道事實後有創傷而感動。只要我們仍是精神官能症者,我們依舊可以今日讚揚明日厭惡,昨日裝扮成日本軍國主義者今日責備高中生扮納粹。要不然,起碼我們還有俳句,佯裝幽默作為緩死的藥方。

(原刊於今藝術2017年二月號)

Exit mobile ver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