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疆界上的女人們─亞洲女性藝術家 1984─2012
Woman in- between: Asian Woman Artists 1984-2012
2012年十二月十五日晚上,沖繩美術館拉上後門,百名觀眾靜坐在大廳,等待伊藤塔莉(Ito Tari)的表演。白天展示菲律賓藝術家Alma Quinto 「舒適之家」(Home of Comfort)藝術計畫的拼花布角落空了出來。
她默默走到大廳中兩個柱子之間,朗誦了很長的一段文章,之後坐在一張擺了幾瓶可口可樂的桌子前,背後白牆投影著沖繩的荒郊,她喝起可樂,然後將可樂倒入形如保險套的塑袋裡,吹氣,以喉聲嘶喊,一手捏住塑袋中間,迫使塑袋後端形成兩顆球狀,猶如女人吸允陽具,一直吹氣直到塑袋破了水噴滿全身為止。之後,她換了軍裝,變成美國大兵,在地上灑滿七公分長的鐵釘,之後用磁鐵一一蒐集,彷若蒐集自己傷害過的大地傷痕。
最後,她從大廳中央走向上二樓的階梯,路不長,她走的很慢,每走一步,她就拿出一件女性白色內衣鋪在地上,用白色膠帶將白色內衣封黏在地上,重複登至階梯中段,回到大廳中開始將白色膠帶封在自己身體上,最後繞回一開始表演的角落,將剩下的膠帶貼在柱子與牆面。膠帶上的字是這樣的:「’69年的強姦發生件數13件,檢舉件數六件(琉球政府警察局)」、「17才少女,米少年兵3人,全裸輪姦致死」、「’73年米士兵10人,強姦」、「3月18日,42才婦女全裸絞殺屍體被發現」………這些受害者名單與事件資料,來自沖繩婦女反對美軍暴力行動聯盟(OWAAMV,Okinawan Woman Act against Military Violence)整理了自1945年發生的上千起美國軍人性犯罪的事件資料。伊藤塔莉從中選取了最為公眾知道的336件,大部分的性犯罪事件,被起訴的美國士兵少之又少,最多引渡回美國或解職。這件作品〈One Response- Bae Bong-gi and the Countless Other Woman〉,也曾經在佐喜真美術館(Sakima Art Museum),以及此展在福岡美術館開始時演出。
伊藤塔莉的作品,一直處理與創傷、性別、戰爭、核災的議題有關,是日本非常重要的國際行為藝術家,此次的演出當是本展最佳的寫照,她時而是第三者,時而是受害者,時而是加害者,她既歷史又地域,既集體又個人了處理了此展的主題:女子活在疆界上,面對社會、文化、歷史的難題,如何回應?她的作品回答了本展結集了16個國家,50位藝術家114件作品的問題意識:女藝術家依據自己社會性別和作為女人,對於日常生活、戰爭、歷史、倫理、或者新趨勢的潮流加諸其上有何警醒?展覽由日本四個美術館的策展研究人員合作,巡迴展出,福岡美術館(2012 09.01-10.21),沖繩縣立博物館.美術館(2012 11 .27- 2013.01.06)、栃木縣立美術館(2013.01.26-03.24)、三重縣立美術館(2013.04.13-06.23)。沖繩展場分成五章展開,包含了身體繁殖、性別、社會、邊緣與生活,顯然的,這是女性觀點的集體面貌,而非僅是「女性主義」藝術觀點的呈現。
女性如何說出自己的話語?
參與此展的日本的藝術家八位中有三位來自沖繩,沖繩也是此次展覽「邊緣」章節的重點。伊藤塔莉的作品在沖繩美術館的演出震驚全場不無原因,一則因為沖繩歷史與現實,二來女性之困境,不就是地方面對強權帝國的困境嘛?不也正式吾人面對全球化與景觀社會之困境嘛?在展覽期間沖繩滿街都是慶祝「復歸四十年」的布條,但是對誰來說是復歸呢?1951年的「舊金山合約」規定日本雖擁有沖繩的主權,但行政權歸美國,1972年,美國將沖繩行政權交給日本,但美軍基地仍在,紛爭不斷。沖繩的命運更與台灣緊密相連,若不是牡丹社事件,日本藉口出兵台灣,順便以保護之名一舉滅了琉球王朝(牡丹社事件五年之後,日本將琉球國王軟禁於東京,將「琉球藩」改設「沖繩縣」),此後,台灣與沖繩猶如姊妹花,命運多舛。
巨大的歷史社會洪流中,她們如何說出自己的話語?在展覽中,我看到許多有力量的批判性藝術作品,不是男性那種掌握再現分佈技術與完美諷喻的形式,也非將政治藝術作為一種政治正確的臣服,反而鞏固了強權之不可動搖。我看到更多的生命力與「軟性」抵抗,以幽微的懸命之思抗拒權力的安置,權力不及之處的秘密,以及更多的反身性思考與重建主體的嘗試。來自沖繩的攝影師石川真生(Ishikawa Mao)就是一例,〈Philippine Dancers〉是1976年開始於沖繩金武町拍攝菲律賓性工作者的作品,裡頭赤裸的呈現美國大兵與她們的交易場景,鏡頭直接毫不遮掩,撫慰與快感都是工作生活的一部分,對大兵對舞女都是。石川也到了菲律賓碧瑤(Baguio)拍攝她們的家庭與生活處境,這系列作品揭露了生活之難處但沒有任何道德批評,更進一步,她挑戰了沖繩人自己的觀點。在高中時期,石川恰好碰到1971年沖繩反對日本接收的大遊行,從此之後她就一直關心美國駐軍問題,對她來說,美國白人大兵歧視黑人大兵,日本歧視沖繩人,美軍消費沖繩女人,70年代開始菲律賓女人取代了沖繩女人的工作,然而日本人歧視沖繩人不正是沖繩人歧視菲律賓女人的「男性歷史」之循環嘛?當我們是弱者時,我們更容易以強者的眼光判斷是非,這種目光豈不正好是強權者要我們順服的世界觀嘛?台灣唯一參展的藝術家侯淑姿的作品〈亞洲新娘之歌III〉也正是透過夫家與父家的對比,呈顯出女性的生命
與勞動所連結之區域,是生命的再生產(婚姻與生殖)和物質(家鄉的豪宅與夫家窮困生活)的再生產,只有對生命「交換」的溫容理解而非僅是知識上的批判,才能在現實中思考反身性實踐(praxis)之可能。另外與流動/勞動有關的,還有來自菲律賓的Brenda V. Fajardo, 她除了是名藝術家以外,也是舞者,藝術教育家、劇場藝術家,並且是kasibulan(藝術中的女性和意識覺醒)組織的創始成員之一。她以四幅系列作品〈Tarot Card Series〉呈現菲律賓遠赴他鄉女工的處境,以菲律賓當地的傳說與風俗製作場景,中東的移工,日本的脫衣舞孃,香港的家政婦,台灣的非法勞工,每個場景中以樸素的繪畫和用手寫文字替其發聲,並將塔羅牌的「愚人」變成女人,「愚人」亦有零之意,希望女人可以重新開始。
思辨權力和寓言的反抗
透過反身性主體思辯權力與歷史的,還有另一位住在沖繩的藝術家阪田清子(Sakata Kiyoko),〈Stopped Curtain〉這件作品呈現了被風撩起的窗簾與一把將倒未倒椅子瞬間靜止的裝置,詩意映射了沖繩爭議懸而未決的處境,是非常難得的用裝置進行批判現實成功的例子。另外日本錄像藝術先驅出光真子(Idemitsu Mako)的〈直前的過去〉〈The Past Ahead〉,透過二重投影的手法將大歷史與小家庭並置而令人動容,展場中懸掛的螢幕上展示了多幅1940年代純真、物質豐厚的家庭照片,然後藉由一個更大的投影重疊至螢幕與背後的牆面,則是日本軍國主義的興起,在世界發動殖民戰爭的歷史資料片段,富裕家庭是軍國主義的支撐,也是其結果。她的作品說明了藝術如何可能揭露歷史的共振,並且建立反身性思考。另一件我非常喜歡的作品是來自印度的藝術家Shilpa Gupta的〈Untitled〉,在這個互動裝置裡,觀眾可以透過滑鼠點擊來控制投影螢幕中由藝術家裝扮的七個角色之一的動作,一旦之中有人起頭,其他人就會追隨這個動作形成迴圈運動,漸漸的你會無法控制他們,他們的動作似乎先於你按下滑鼠,你感覺程式壞了,你會下意識的在他們有動作之後按下滑鼠來追上他們,當然,這一切都是寫好的程式運算,我們以為我們在控制媒體,但事實可能正好相反,這就是媒體給予世界最好的惡魔之禮。
能顯示寓言反抗的穿透力量,還有來自廣州,活躍於北京曹斐的〈影夢人生〉(Shadow Life)。曹斐是2000之後崛起的中國新一代的藝術家,以多媒體裝置和錄影藝術為人熟知,她對都市化問題、社會處境與人文關懷有濃烈的興趣,但也非西方喜愛的那種簡易對中國的批評而已,她的作品童趣,鮮活、擅於說故事。〈人民城寨〉(2008─2011)將中國的城市發展轉化成巨大的賭盤遊戲,〈人民城寨─第二人生〉則將人民城寨搬到著名的網絡遊戲第二人生(second life)上,曾受邀參加如伊斯坦堡雙年展、威尼斯雙年展等重要展覽。2011的新作〈影夢人生〉曾在中國各地的獨立影展中展出 。這十分鐘的作品有三個小故事,〈石頭〉,〈獨裁者〉,〈輪迴〉,毫無疑問的,面對當代中國政治與社會問題,只有幽默可以穿透和諧,非抵抗性的說故事可以讓神獸聆聽,透過手影演出,電影拍攝與剪接手法,絕佳的音樂製作,成為當代最重要的關於中國政治、權力和資本的寓言。
複聲多音的實踐
這個展關注九零年代亞洲女性藝術家的面對不同議題的回應,任何展覽都有侷限,對於歷史和女性都不可能「完整」呈現。所以,要藉此展投射亞洲女性藝術家完整的歷史想像是不可能的,她們複聲多音(polyphony)實踐的成果,讓我們思考自己如何敘說歷史並且對現實給出回應。對台灣更有意義的是,在12月16日的論壇上,台藝大教授賴瑛瑛介紹了戰前至戰後台灣女性藝術家的歷史與作品,岩切澪氏則介紹了台灣新一代女性藝術家,藝術家侯淑姿也上台介紹自己的作品,是台灣在國際會議上難得有的完整介紹時刻。策展人之一小勝禮子(Kokatsu Reiko)在展覽手冊文章中對於參展日本藝術家的期待如此寫著:「參與的藝術家,必須與亞洲女性在不同層次發出的聲音唱和,使得多音更為深遠。」,對於台灣女性藝術家,一般觀者亦若是。
(刊於《藝術家》2013 三月號 p190-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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