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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達邵的歌聲

日月潭伊達邵的邵族過年,是公共生活,維持一個月。其尾祭當日從黃昏五點半首祭者宣布開始,先以豐盛食物收服觀光客的胃,年輕帥氣的主祭者們前後搭肩舉著日月盾牌走進第一場家門,吟唱祝福,接著走出來,邀請所有人參與跳舞。歌聲節奏從慢到快,最後成圈狂舞,唱完後享用這家人準備的酒食,接著下一家戶的煙花升起,他們走進下一家戶,這樣挨家挨戶的吟唱,跳舞、邀請,成圈飛舞,享用食物,在伊達邵的邵族共五十一戶,尾祭會進行到隔天凌晨四點為止。每個家戶前有祖靈籃的,都有歌聲、舞蹈、祝福與食物,每個族人都互相祝福參與,聽說七十歲的老祭司在歌曲裡還會將族人的名字一一念過編入歌曲中。

就算挨家挨戶走完了,歌聲仍盈盪在潭面,進入每家人的夢裡。這場祭典比想像中的聰明,更為「公共」。日月潭是個觀光地點,陸客滿溢,而每年豐年祭更是人潮擁擠。這祭典不但是族人的豐盛儀式,也是邀請客人認識邵族熱情與文化的場合。邵族人聰明的邀請觀光客參加,酒食俟之,飛舞成圈時,有時成為三圈,核心為族人,最外圈則由少數族人邀請客人同舞,並有教學與提示,舞圈之外還有人注意飛舞的觀光客不要被摔出去。現場景況看來擁擠卻有著清楚的秩序,而這路線則由族人會議共同討論出來。無分老少男女的觀光客進入了一個被歡迎、學習的公共文化生活,而你除了車錢外,無需花一毛錢。這樣一場一場,到了凌晨十二點左右,賓主盡歡,觀光客也被搞掛了,接著的吟唱就變成族人自己的聚會,這時舞跳的熱烈,歌聲力蹦,成圈的舞真的飛了,飛得整個山谷潭邊盪著歌聲,比月光更美。

這場「嘉年華」,無需政府預算,無需明星晚會加持,無需委交公關公司,付費行為降到最低,但「公共空間」條件齊備:有他者在場,同一空間,善意邀請、聆聽與學習、自由表達。參加的觀光客,也紛紛穿起邵族服裝,一起加入,有的年輕觀光客,臉上模仿黥面,蓋上「賽德克 發財」的圖案章。透過挨家挨戶的吟唱與公開的參與,我見到邵族的年輕人正在學習並發揚自己的文化,唱出族人的歌曲,並驕傲的介紹自己的文化給觀光客。

七月在日本京都的祇園祭,一樣一整個月,則是另一種公共生活,這個日本三大祭典之一的祇園祭,每個儀式保留完整,彷若百年未變,所有的細節與抬轎人都需經過訓練,有嚴謹的程序步驟。這是拒觀光客於外卻及需要觀光客注視的祭典。京都人驕傲的展示其生活,祭典期間和服穿梭巷道緩折歷史,金閣輝映百名寺,花間小路與八版神社交織著傳奇與商品。觀光客積極參與的方式則是穿上和服,擁擠的站在街角看著山鉾巡行在轉彎的時候所展現繁複指揮的手勢和神乎奇技的同心協力技術 。這種儀式的參與是觀賞性的,儀式本身是展示性的,全民參與卻唯有少數人可「表演」。祇園祭的貴族遊行與一般人的遊行設計兼顧了「原汁原味文化」所隱含的階級成分和大眾化的民主要求。京都鮮少公共藝術,有了公共生活,何須公共藝術?

然而並非所有的文化,特別是菁英貴族的文化都可像日本這樣的被保存或有理由保存。由是,我更珍貴邵族的過年。這幾乎是一種典範,在現代國家暴力與邵族自身的歷史災難中,巧妙的平衡了不可避免俗豔化的觀光祭典與嚴肅儀式裡所想要延續的傳統文化。邵族的尾祭裡沒有表演,或說參與者每個人都是演員,身在其中,涉及了所有人,你用歌聲與身體參加,而非眼光而已。

伊達邵的歌聲是帶領人們認識祖靈與文化的居所,無論是邵族人,還是像我一樣的觀光客。(刊於今藝術2011年,十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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