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結婚,通常我先感到悲傷。
人生中你會丟掉很多朋友,以至於我悲觀的認為,朋友就是用來丟掉的。而婚姻則是所有丟掉朋友形式中最奇怪的那一種,明明都在,就在那兒,可是,你再也不能打電話給她,說,喂,晚上有一攤,出來吧!不,你不能這樣作,老婆(或老公)不殺了他,你也變成拒絕往來戶;也不能說,我們要去哪裡旅行,湊一腳吧,不,你也不能這樣說,如果旅行中有任何的摩擦都一定是你害得,有分手旅行,你一定就是那個破壞者。朋友就算在,也過了期,過了你與朋友認識的保固期,從此之後,你與他只是認識的人,不再是那個隨呼隨到,義氣相挺臭味相投的朋友了。這是第一種悲傷。
第二種悲傷,是與我的人生經驗有關的,隨著年紀增長,朋友們逐漸結婚了,歷經一次一次的婚禮只能證明你與婚禮越來越無緣。這種悲傷通常有種上了年紀的枯腐味,對人極為不健康。同時你的社會關係會逐漸變成你與每一個家庭的關係,這意味著你在一個有著姻親關係中的社會裡要能夠活著而不感覺孤單,很困難的事情。
最後一種,容許我這樣說,這是人生夢想的終點,意味著你年輕時所有夢想的事情,有關事業與多偉大之志向,以及女人男人的種種幻想都暫時地結束了,這是一種大到你無法想像的逗點,你以為有機會繼續下去,其實多半沒有。然後你面臨房子、車子、小孩的無止盡折磨,面臨家庭、事業、年紀無止盡的折磨,而這些折磨裡你唯一可以慶幸的,就是不只你一人承擔而已。
幸運的是,這對我認識了十幾年的新人,可能有機會治療我對結婚的悲傷。
首先,因為淑慧說,以後阿治三點前不能回家,免得跟她搶電視;如果喝醉酒,也不准半夜敲門,最好等到早上有捷運公車再回家,這樣才不會打擾她的美容覺。這麼酷的新娘,簡直讓世界所有的人都要歡呼了。
其次,因為阿治沒打算帶淑慧去蜜月旅行,我們不禁要為這種具有「共和」思想的態度鞠躬,因為他們要把旅行留給報社,留給我,留給他們的朋友一同,這種想法簡直比民主制度的發明還要偉大,他們結婚後仍希望回到集體生活,而不是兩人那種看似甜蜜早晚厭煩的世界。台灣的離婚率總的來說,三對有一對離婚,十對有一對在一年內離婚,這意味著,婚姻很有可能比你換工作的時間還短。最好不要脫離群體太遠太久,否則很難回來的。我相信,在可見的未來,我們會有機會與這對佳偶繼續我們一般的生活,多半的時候,你要躲掉他們都很難。
最後,為了地球的緣故,我們真的也只能祝福他們。
我與新郎認識將近二十年,我們在一個反核的場合遇到,當時我遊行中坐在馬路旁的花台上抽煙,一個留著長髮「瘦瘦的」、看起來酷酷的大學生突然問我:你玩樂器嗎?我點頭。他說:你想組團嗎?我點頭。於是我們就認識了,雖然自此以後,從來也沒組過團。
後來他與新娘在東海時期幹過許多豐功偉業:阿治喜歡種種花草啊、喝所有帶有酒精的飲品、抽各種可以冒煙的東西啊;而淑慧為了守護阿治,跑去跟當時與阿治曖昧不明的女生們宣佈:我是他女朋友(還是:他是我男朋友?)。於是開啟這樁林先生配吳小姐的戀情。然後這個酷男生就栽在她手裡,逐漸穩定而「長大」。
我和阿治在美國打老外,阿治拿去炫耀,淑慧得知笑呵呵;我和阿治在破報互罵摔東西,淑慧默默在一旁收拾殘局。
我和這對新人是朋友是同事,我人生幾乎一半的時間都有他們的參與,破報復刊試刊號就是我與阿治當封面人物。
今天他們終於結婚了,我們一干人既意外、又不意外,因為他們這十幾年早就像老夫老妻般相處,一個愛講冷笑話,一個愛放冷箭;一個老是搞電腦,一個則利用搞電腦的;一個有時很龜毛,一個做事乾淨俐落,還曾經和一位藝文圈大腕說:你不想看就把破報丟到垃圾桶吧~。
總而言之,這兩個人不互相把對方娶進門,地球也差不多要毀滅了,起碼你會昏倒在人前吵架鬥嘴,人後私密哥哥妹妹的話語中。
所以,祝福他們,祝福地球。以及那些整天失去朋友仍對愛情有所想像的人們。(刊於破報復刊6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