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報復刊370期 封面故事 16、17版
文/ 黃孫權、邱德真
雖然事後有人與我抱怨Kellner並非一個真正基進的媒體行動者,也沒有甚麼搞另類媒體的經驗,可是透過白種男人教授之口,我們或許有機會撼動一些根深蒂固的偏見,特別是對於某些迷信權威的人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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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
在台北舉行的IAMCR會議中,Douglas Kellner是幾場主要的演講者之一,其發表〈當今美國媒體與民主危機〉(The Media and the Crisis of Democracy in the USA Today)一文中,追蹤布希政權透過謊言系統、廣告與宣傳部隊掌握主流媒體的政治計畫。是以,他認為,另類媒體雖然不代表進步,但仍為民主社會重要的功能之一。然他文中並沒有詳細提及美國另類媒體與部落圈(blogosphere)的政治生態危機,例如獲《時代雜誌》2004年十二月提名為年度「Blog of the Year」 的Power Line是個美國標準的大右翼,其影響力遠超過許多認真批判的blogger與基進思潮的小部落圈,遑論各種商業的運作逐漸侵蝕剛浮現的民主媒體生機。
除了學院的身份外,Douglas Kellner最著名的當是他以UCLA為基地部落格, Blog Left: Critical Internvetions Warblog(war blog, Iraq, operation Iraqi Freedom, Bush, Gulf War II, left) ,他盡可能蒐羅了西方英文媒體關於這場無義戰爭的訊息,並附上簡短的評論,此紀錄也構成他2005年的新書:《媒體奇觀與民主危機》(Media Spectacle and the Crisis of Democracy published by Paradigm Press)。他實踐了某種政治事業,用新聞來寫布希醜聞日誌,一部blog版的《華氏911》。(黃孫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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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地點:福華國際文教會館B1咖啡廳
時間:2005年7月25日,3pm
訪談人:黃孫權 丘德真
訪談整理:丘德真
破:你這次發表論文,是關於另類媒體的意義;有趣的是,當中提及經濟學家Paul Krugman,他仍持續發表文章,而你稱他為主流媒體中的例外。能不能從一「例外」解釋一下,在另類媒體林立的今天,主流媒體對於民主社會到底還有甚麼意義?
Douglas Kellner(以下簡稱「Kellner」):目前在主流媒體中,有計畫地持續批評布希政府的人並不多,Paul Krugman是其中之一。至於另類媒體,每天都有大量文章批評布希政府。當然,對於推動社會變革、進步以及揭露社會問題,主流媒體還是很重要的,像《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至於我自己住在洛杉磯,那兒有《洛杉磯時報》,它們都有很多很好的文章。但這些好文章當中,就是少見是批評布希政府的。我想,很重要的一點是:具有批判意識的主流媒體以及另類媒體,對社會而言,兩者都是很重要的,而且,兩者是相輔相成的。不能說主流媒體就是無價值,就是幫人作宣傳而已。因為,有時候他們作一些調查報導,電視節目如《60分鐘》就很棒。我不認為主流媒體是全無重要性可言,兩者都是重要的。
破:最近,自從人民幣升值後,Paul Krugman的意見在亞洲又被注視。你個人有遇過Paul Krugman嗎?
Kellner:對了,針對人民幣升值,他寫了一篇很棒的文章(破按:指7月22日發表於《紐約時報》的〈China Unpegs Itself〉)。去年,他出席一個社會學會議,我也在那兒。我們有機會討論布希政府,以及為何主流媒體的批判性減弱的問題,我們談到那些主流媒體面對的其中一個大難題,是如果要發表批評布希政府的文章,得面對隨之而來的數以十萬計攻擊它們的電子郵件,因為有不少有組織的右翼政治動員會摃上。比方說,如果《紐約時報》記者寫文章批評布希,白宮就會打電話到報社,指控他說謊、不愛國,或諸如此類的說辭。
破:有機會和Paul Krugman談及另類媒體的前景嗎?
Kellner:他很精明,而且人也很好,也談到了他在《紐約時報》專欄上的意圖。但話題僅止於主流媒體。
破:從你過去發表的文章中,有一個很棒的論點,指出另類媒體對民主政治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從近來的情況看來,美國出現很多具影響力的部落格,在政治上是傾保守的。這樣的局面,你怎麼看?
Kellner:沒錯,不是所有的另類媒體都是好的!(笑)有些另類媒體是右翼、反動的,所以,不能一概而論地說主流媒體是爛的,另類媒體就是好的。有些主流媒體作得很好,有些另類媒體作得很反動,很危險。
破:你提到另類媒體對民主社會的運作中扮演重要角色,而目前台灣的情況和美國有點類似,出現很多具有影響力的部落格,但它們的意識形態只是主流的翻版,了無新意。但他們會說自己是「公民記者」、是「新權力」……等等。對這些存在於部落格與部落格之間的緊張關係,你有甚麼看法?
Kellner:我想,部落格是另類媒體的一部份,當中存有彼此相互競爭的論辯和傾向,他們推動自己的議題,自己的政治理念,並宣傳自己的觀點。不同的部落格之間自會有爭執。例如,有一些反布希的部落格,會彼此相互串連,對其他部落格提出評論,也攻擊右翼部落格,右翼部落格也攻擊左翼的部落格。有爭吵,但也有辯論,民主政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不同的觀點彼此相互較勁。
破:主流媒體也使用部落格,你怎麼看?而你自己親身參與部落格實踐,已經有兩、三年了,是否有一些心得可供分享?
Kellner:越來越多主流媒體使同部落格,大部份的雜誌都有在用部落格,有些報紙也一樣。至於我自己,首先,同時也為了研究上的需要,我每天在網上閱讀不同文章,當然,我的部落格也是其他人研究的對象。我不知道自己的部落格有多少影響力,只知道大概有數千人閱讀,我自己也在讀其他人的部落格。我想,這產生了一股積極性的氣氛,在不同社群之間,大家在分享,沒有人是被孤立,大家都是運動的一份子。
破:能不能介紹一下,這和你的教工作學有何關係?
Kellner:我在教育系教書,我教老師如何教書。我的教學重點是放在媒體素養(media literacy,或譯「媒體識讀」),不單止教如何解讀、分析,以及批判媒體,而且,也教如何製作,如何使同網路。故在我開的課程中,有包括部落格,同學在上面彼此爭論。也涉及部落格在教學上的用途,這是教育學上的範圍。而我的教學興趣,是教育學和政治學,我認為政治學也是一種教育學。
破:台灣主流媒體形成的文化霸權,部落格也照樣複製不誤。真正另類、具批判性、基進的部落格,在面對這霸權時,顯得勢單力薄。美國是否有一些經驗,可作為應對策略的參照?
Kellner:我想,目前在新聞、媒體上已經出現很大的轉變,特別是最近這三年,某些部落格的影響力如日中天。過去,保守勢力認為部落格使主流媒體過於傾向自由主義,所以,他們出書、搞電台、架設部落格;現在,左翼、自由派又認為主流媒體過於保守,為了撼動這霸權,大量評論員借由部落格發聲,而且,影響力往往更甚於主流媒體。這是一個很大的轉變。過去,另翼聲音被驅趕到邊緣,但借由網路,特別是部落格、另類出版,大家都可以讀到他們的文章。
破:集體的聲浪所構成的政治力量,在網路上是否沒有立足點?
Kellner:可能是,是有一個碎裂(fragmentation)傾向。看看一九五零年代,美國電視台──甚至是在一九六零年代──只有三、四個頻道。有線電視出現後,突然間有過百個頻道,台灣也是如此。之後網路普及,有數以千計,甚至百萬計的資訊來源。過去數十年來,有兩本重量級的全國性發行雜誌,即《時代》和《新聞週刊》。現在,不同政治立場有自己不同的雜誌、報紙、出版品、網站。碎裂狀態在不斷擴大,我想在台灣以及世界各地也是如此。
破:對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而言,這碎裂是否隱伏著些甚麼危險性?
Kellner:是的,這衝擊了大家向來共同分享的集體經驗、身份認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碎裂狀態……這不見得是壞事。可能是一種解放、進步。
破:這說法很後現代。
Kellner:是。
破:傳統主流媒體記者因為得罪有權有勢者而捲入法律訴訟時,報社、電台或電視台會挺他們,起碼,大家會認為僱主應該在經濟上挺他們。但今天,部落格主要是得罪了人,只能自求多福。部落格的言論獨立性,到底有何保障?
Kellner:首先,部落格主必須要很有勇氣,他們只是單打獨鬥。我們似乎只能希望大家可以繼續享有言論、新聞自由。目前還沒有看到相關的法律訴訟,我或許錯了,但真的沒想到有任何一宗。這是一個潛在的問題,早晚得面對。
破:針對這潛在的問題,有沒有潛在的應對策略?
Kellner:美國國會開始有相關的修法辯論,例如有討論是關於限制部落格收受政治人物的經費支援。不過,到目前為止,國會傾向拒絕給予任何限制,是完全放任。另外,有關第一修正案的辯論已經結束,部落格主是受到言論自由保護的。其實,indymedia面對政府的監控,比部落格更為嚴重,處境更為險峻。以倫敦為例,indymedia的電腦主機還被警方扣押呢,說甚麼懷疑他們搞恐怖活動。
破:談一談你即將在世新大學開辦的課程嗎?
Kellner:噢,我會教兩門課:一是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主要討論如何解讀、分析和批判媒體;另一門課是文化行動主義(cultural activism)就是要搞indymedia了,我在美國奧斯汀有一個對公眾開放(public access)的電視節目,我帶了一些錄影片段來台灣,在課堂中我會和同學討論線上公眾開放性電視(public access TV)在美國的發展情況,(傳播學院院長)成露茜會找一些在台灣公眾開放性電視的行動者到課堂中,我也會講到美國的部落格歷史,也要找一些人來講台灣的部落格 。
破:部落格的湧現,是否衝擊到傳新聞學過去秉持的「道德」和「社會責任」?
Kellner:我想,這可從兩方面說:一、是真實性;二、是專業性。其實,對部落格而言,上述兩者也是同樣重要,要不然,部落格裡面的言論不就是一派胡言嗎?不就是淪為宣傳文字?如此,就會失去信譽,大家也會對部落格主印象不好。但是,部落格和主流媒體的責任主要差別是在於:在流媒體中,編輯是擔任守門人的角色,例如,在《紐約時報》有個記者Jason Blair,他報導中亂扯,並且剽竊《New Republic》,結果他被解僱了。像這種情況,一經編輯發現,就一定得炒魷魚。但部落格格主可能會亂寫,而不必炒自己魷魚。(笑)這是沒有像主流媒體般嚴格沒錯,但是,為了維持自己的聲譽,類似的責任感還是存在的。
破:所以,是同樣的一套倫理?
Kellner:是的,是同樣的一套倫理。
破:那麼,客觀性呢?
Kellner:有兩個女同學,也是來自報界的,她們今天早上訪問我,第一個問題就是:「你(指Kellner)夠客觀嗎?還是,你在立場上是傾向特定的某一方?」我回答說:「搞清楚,我不是記者。要是你在報社工作,身為記者,你就得客觀,要平衡正、反雙方並陳。至於評論人員,像是Paul Krugman,他就愛說甚麼就說甚麼。而我呢,我不是記者,我是媒體批評家(media critics),我必然是要具有批判性。對部落格主而言,客觀就不見得那麼重要了。部落格主是要提出觀點,而非搞新聞報導。故此,客觀與否根本不是問題。」
破:那麼你是支持Kerry的嗎?
Kellner:我是獨立人士。我是批評共和黨政府權沒錯,過去我也猛批克林頓政府。只是,我身為批評家,就得具有批判性,無意旁顧平衡立場。
破: 我們談談政治好嗎?
Kellner:好,我想我一直在談政治。
破:回應你提到布希政權的右翼傾向;在台灣,阿扁政權和美、日的右翼政治勢力關係密切,並肩圍堵中國。這情況很奇怪,在總統選舉時,阿扁陳營撤下很多謊言,而且花錢收買媒體,就像是你在你的文章中提到美國情形一樣。
Kellner:要揭發執政勢力的謊言,Paul Krugman作了一個有力的示範。他是首先使用「謊言」一詞來使控布希政權的知識分子,他直接布希是在鬼扯。政府會撤謊,企業也會。在主流媒體中,這類知識份子起著重要的作用,Noam Chomsky也是另外一個好例子,他踢爆政府──不論是共和黨還是民主黨──向來不遺餘力。有一個法國學者尚‧布希亞,我非常敬佩他,其著作中提到過:知識份子就是要踢爆(speak out)。這不只是媒體的責任。
破:基本教義派國族主義在台灣隻手遮天,要是有知識份子跳出來批判或支持民進黨陣營,政黨烙印留在他們身上。鮮有知識份子是沒有政黨色彩的。
Kellner:這和美國很不一樣。
破:舉個有趣的例子,《破報》曾經批評過陳水扁,馬上就被貼上「親中」的標籤;但最荒謬的是,《破報》網站長期被中國封鎖,因為我們有討論1989年天安門事件的文章。
Kellner:在美國的難題,是只有兩個主要政黨。1960年代,反戰聲浪波瀾壯闊。但是,在現在後現代碎裂狀況之下,團結不易達成,反伊拉克戰爭的聲勢就大不如前。在實踐上,這是一個大難題。
破:美國對抗愛國主義的經驗,可能值得台灣參照。可以談一談這方面的經驗嗎?
Kellner:右翼布希政權利用愛國主義來攻擊異己,要是有人批評美國對伊拉克的政策,就說他們是不愛國。兩、三個星期前,前駐伊大使Joe Wilson在《紐約時報》撰文,踢爆美國的伊拉克政策是由謊言支撐出來的,例如海珊被指控掌握核武等等,但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於是,美國政府就說Joe Wilson的妻子是CIA的臥底,指控他們根本不該曝光,並控之為不愛國。於是,情況變得就很詭譎。愛國是甚麼呢?愛國應是跳出來,告訴大家我們陷入了一場不該陷入的戰爭。一開始是很難,但終究會越來越容易。現在就算是主流媒體,也開始踢爆布希政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