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於今藝術2013 一月號)
「置人」展在北藝大美術學院的的玻璃屋,藝術家的作品放在幾個報銷的幻燈片櫥櫃中,猶如監獄檔案化犯人一般,觀眾必須拉開抽屜,方能見到分類後的監獄場景,以相同系列行動歸檔,分別展示受刑人的移監、放封、吃飯、就醫、工作等情景,如同囚犯真實生活一樣,完整的生活並不可得,他們被安排進行日常生活,停滯的生命在封閉的空間中被安置。角落另外一個櫥櫃放著圖片與說明文字的文件,觀者要先看到了圖片(囚犯生活),然後去翻閱檔案(圖片說明,獄卒觀察),我們是從檔案認識他們是誰,而非他們本來是誰。
他們只是一系列操作特殊動作的無名身體,這個展場呈現了全控機關置人的措施,將人置放在特殊空間裡,「置」的中文字體形狀恰好印射了上面的觀視窗與下面的送飯欄,人被檔案化了,而觀者藉由檔案化重建了被觀察者的世界。
在開幕當天,與藝術家熟識的牧師帶著許多乖巧的非行少年參觀,混在藝術學院的學生中一同喝著黑道老大送來的自製啤酒與鹹酥雞,形成極為特殊的景觀,若非事後知道,我們會以為他們是由慈祥父親領軍的大家庭前來看展。在窺探與猶疑的人群中,作品兀自在檔案櫃中散發引誘,這很像林文蔚的黑白線條速寫,他為人們揭開一個奇異空間,沒有完整的故事,卻具力量的差異感,我們目睹了一群化外之民,卻體會了自己的生存處境。
全控機構的觀點
林文蔚在1999年走投無路時去當了獄卒,自兩年多前首度在看見受刑人詹龍欄的身影有感而隨手拿出紙筆畫下當時的感覺後,便持續練習、創作,至今覺得不畫會死。由於工作環境的限制,只能將鋼筆放褲袋,一有感覺就畫在隨身攜帶的4乘6大小的紙張上,所以多半的作品非常「潦草」,有結構與場景感, 沒有太多斟酌與推敲,每幅作品都是真實意義的速寫,不連續的縮時攝影,一日一景呈現,在藝術家的作品網站上,更有此種感覺。像是侷促的寫實主義,像是在全控機構中凝視生活已久,然後突然在嚴苛限制的條件下吐出凝視已久的生活場景和人物,也像一個印象派的寫實主義,是記憶存在與現場感知的綜合作用。離權力凝視(gaze)遠,他只是觀看(looking),他站在權力賦予的位置並且也由權力分配而非權力本身,他也牢籠中的一人。他不是速寫犯人,而是速寫自己的生活,這個檔案化的世界就是他的世界。他的工作要照顧(監管)十三名受刑人,他們是他的生活,而不是外於他的。畫作呈現了獄卒的生活世界,而非犯人的,我們看著這些照片大小的畫作,感受到獄卒的工作內容,透過獄卒的眼睛看到獄卒的工作場景而非犯人的行為,畢竟這些行為日復一日的重複,單調缺乏變化,只有工作的人需要仔細看護,在機械化的慣習找到差異的意義。 犯人的生活在他方,我們只能看到他們的自由而非限制,他們行為的展示而非靜默,他們身體的曝露而非隱藏,他們的主權不在自己身上,也不在獄卒的眼光中。這是全控機構中的部署完成的觀點,唯一引人注目之處,因為我們不在機構中。
對於「他者」生活的窺視
也許正是這樣,這樣的展覽在學院中展示變顯得捉狹了。想像一下,如果這樣展覽放在社區藝術中心會引起什麼樣的反應?社區居民可以感受到「他者」的生活,那些「罪有應得」的報應,好奇的窺視,將藝術家的眼睛當成權力懲罰的眼睛,這種誤讀當是畫作最能引起人群興奮的效果。在藝術學院裡,經過高度技術訓練與藝術倫理的要求,學生會關注特殊議題展示的揭露性,要求展場的完整與概念,頂多伴隨幾聲藝術家技術不足的咕噥。或者剛好相反,急切的擁抱不帶貶抑有點小感覺的文青風情,呼應了心中不可牴觸的人道主義與人權主張,畫中的異世界正好是學院機構的化外之地,是年輕學子的西方野地。不幸的是,他們無法區分真正化外之地恰好正是這些畫作最缺乏之處。因為林文蔚除了展示了自己的生活外別無其他,他的作品價值正在於他展示了自己日常生活的重複困境,是全控機控中管理者的疲勞、感受、困頓、停滯,而非犯人的,他描繪並投入感性的話語,是這個特殊的職場的感受,林文蔚看似自由的抒發,卻是身陷囚牢的。
在台北的展示結束後,林文蔚的作品將移至高雄的搗蛋藝術基地與黑道大哥黑金城的作品一同展出。我們有機會看到全控機構中兩個角色的對峙。
黑金城,台灣黑道份子,曾任竹聯幫文武堂堂主,有「北盜」、「帥盜」、「盜帥」之稱,與人稱「南偷」的辛逸民等人曾結合強盜集團,以專門竊取保險櫃聞名於1970年代,擅長開啟號碼鎖,常以銀樓、鐘錶行為犯案對象。2011年刑滿,開設「黑的文創」公司,出版四格漫畫集《牢騷》。相對於林文蔚的「只能」觀看的自由,黑金城筆下的《牢騷》,是幻想實踐的自由,因為身體成為監控管制的肉體,所以自由便是腦中的身體行動主義,以對抗日復一日的無聊和專制化生活。他以老夫子漫畫幽默的方式畫出牢房中百般寂寥的各式妄想,以自我調侃的口吻記錄並反抗獄中生活。內容異常出格,自成體系,從入獄前至出獄後的心情,是一部風趣的內在自傳,以及監禁房內與房外兩種人的互動關係。黑金城12年的牢獄生活所發出的苦悶牢騷,正是林文蔚兩年的觀察中所無能掌握的。
他們的生活,是厄文高夫曼(Erving Goffman)著名研究全控機構《精神病院》一書裡描述下的產物,他寫道:「全控機構為收容者安排了整天的行程,意思就是說,被收容者的一切基本需求都必須事先加以規劃。不論他們被賦予的工作動機為何,這樣的動機並不具有它在外面世界所具有的結構性意義。他們的工作動機以及態度個有不同。被收容者以及誘導他們工作的人員都必須做出這種基本調整。」
無論獄卒還是受刑人,從正常世界帶來表現性文化,一種生活方式,終將在全控機構浸沉改變,然此環境也創造了一些獨特的經驗,確保了某種被容忍的自我概念,以及一些抵禦行為、自我斟酌的自由,以便面對貶抑、衝突與種種挫敗。無論對於獄卒林文蔚還是受刑人黑金城大哥而言都相同。這正是高雄展覽名為「悶」的原由,人們的心靈受困於門內,會生產對應之道,藝術在很廣泛的意義上,不正也是由此而生?
林文蔚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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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人,台北展期
2012 12/08-12/28 (Mon.-Sun., 08:30-22:00)
北藝大美術學院玻璃屋
悶,高雄展期
2013 01/05-01/19 (Tue –Sun 15:00-21:00)
搗蛋藝術基地(高雄市苓雅區四維三路178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