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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身」座談:城市拓樸學

「維.身」|「論壇你我他」座談觀點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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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6/10/15  下午15:00~ 高美館展覽現場
主持人:李玉玲
引言人:羅文君(策展人)
與談人:黃孫權 羅文瑾(藝術家)、角八蕙(藝術家)、簡豪江(藝術家)、王連晟(藝術家)

 

高美館館長李玉玲:

這是我今年八月就任館長以來第一次主持「論壇你我他」座談,此展覽來自我去年擔任「創作論壇」徵件評審時所面對的一項策展計畫。由於本身的工作背景,我對於「跨領域的對話」這樣一種思考藝術的形式本來就很關注,而以往的工作型態,也讓我多次面對將表演藝術納入美術館這類視覺藝術空間來作展示的經驗。因此,當時在創作論壇評審會議中,由文君所提的這項策展計畫就特別引起我注意,我也是當時評審委員中與文君對話最積極的一位,除了希望她的策展計畫能夠在美術館落實,也很好奇這項計畫將如何呈現,例如,表演藝術沿著時間的線性紀錄,將以文件的形式呈現?還是有更進一步的想法?同時,她想要談論的議題是透過身體的軌跡來瞭解空間,再延伸到對城市的認識,我也就對她原先的策展計畫 — 延續2015年在北藝大關渡美術館策展的《維‧身》展覽概念,並以原展品為原型,發展出配合高美館展場的展出形式 — 提出具挑戰性的建議:既然要探討的是透過藝術的身體 — 不論是以攝影的形式、舞蹈的演出或新媒體的介面 — 去認識一個城市,那麼,如果要到高美館展覽,是不是應該跟高雄這個城市有一些更緊密的關係?我很高興策展人文君做到了,引領著四位藝術家來到高雄,以各自的藝術形式與高雄對話;我更高興此刻能以高美館館長的身分,表達我看到這個展覽的欣喜,並代表高美館感謝策展人與藝術家的努力。

此外,鑒於我本身對空間的高度重視,剛到任時即與館員做了一次高美館館體空間「總體檢」,也看到館內在各展覽室之外有許多型態各異的空間 — 我稱之為「潮間帶空間」,應善加整合與運用。藉由這次《維‧身》展的串連,我們激盪出不同以往的展演計畫,包括在403展覽室進行的《遇見過程 — 〈行路一百公里〉行為展演╳檔案創生計畫》,由高雄在地藝術家石晉華不定時在現場進行「走筆」行為藝術。由《維‧身》展開始,高美館4樓將啟動一場身體與藝術的邂逅。

策展人羅文君:

談《維‧身》的策展緣起,我想將時間拉到更早一點。2009年我考進高師大跨領域研究所,在入學前的暑假去南美洲國家秘魯旅行,首都利馬除了城市普遍具備的建築、大馬路之外,有一景象讓我印象深刻:利馬有一座山,許多貧民沿著山坡建了一座座小屋居住,山上的一條大馬路則將此貧民區區隔成另一個迥然不同的世界,還成為城市tour bus會造訪的景點。此景象也讓我深感好奇,為何這城市會有這樣一種形式?之後進高師大唸書,黃孫權老師在課程中提到有關城市空間的論述,其中有一本理查‧桑內特的書《肉體與石頭》,從身體的角度來撰述西方城市文明的歷程,讓我赫然瞭解城市現代化在一定程度受到解剖學的影響,而在此之前身體是從神祕學與宗教的面向被理解的。解剖學開始發展之後,人類發現是生命的存在是由心臟等身體器官精密分工的運作過程所造就的,歐洲城市的發展皆因此受到影響,將身體的運作方式視為理想城市的藍圖,也以此為基礎衍生出很多想像。我們現在習以為常的城市規劃方式如快速道路、被成為城市之肺的公園等都是沿襲自此種思維脈絡。確實,人的生活過程、行為脈絡甚至是感官知覺影響著城市的建構,但在現代化的進程上卻越來越偏向機能性的考量,這本無對錯或好壞,只是,我認為過往那種人與人較為緊密的關係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個人主義思維的強化,或中心與邊陲的區隔更為明顯。藉由這些觀察過程的啟發,我開始觀看我周邊的城市,也開始思考這些城市的事件或變化所引發的現象,並想像對我個人而言更進一步的與城市對話的方式。

去年國藝會「策展人培力計畫」徵件,我就提送了以「維‧身」為主題的策展計畫。「維‧身」引借自與生命、醫療相關的「維生」一詞,是從人類維生系統衍生的思考,「身」,是讓生命回歸到身體狀態的一種思考,「維」則是對城市如何維持人類生活品質或維繫人類生命存在甚至維持人類行為規則的思考,我的策展內容就是圍繞著這些思考所作的一些回應、對話或提問。在此策展計畫之下,我邀請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參與,也與藝術家一起討論如何作展演的呈現。

談到與舞者暨編舞家文瑾的合作,我本身是舞團的負責人,因媽媽設立舞蹈社教舞蹈,我和妹妹文瑾從小就在舞蹈社與大家一起學跳舞、一起長大,在身體方面,彼此之間的距離是比較接近的。文瑾後來到美國學現代舞,現代舞的基礎與概念賦予我對身體更多的想像。我們的稻草人舞團有一段時間離開了劇場,進入到各種空間進行各式各樣的演出,從這些經驗中,我也看到舞者實際的身體感知在面對不同空間時直覺式的動作呈現與表演。有關與攝影藝術家豪江的合作,是緣於豪江為舞團的表演作攝影,當初請豪江攝影是因為他瞭解舞者的身體,後來得知他還有生態學的學術研究背景,也發現他因此有著獨到的觀察之眼,從生態學視角觀看的世界與我們一般觀看的世界很不一樣。我與八惠的合作也是自很早以前就開始,八惠涉獵的領域很廣,除了是服裝設計師、藝術家,她也進到劇場行為藝術的領域。她曾經在為我的表演所作的服裝設計發想中,向我提到「身體違建」的思維,這種對身體與建築關係的演繹,讓我在日後的策展計畫中將她納為邀請藝術家之一。與新媒體藝術家連晟的相識及合作始於2013年,在向連晟學習程式設計的過程中,我們談到新媒體、科技面向的身體,我們嘗試在舞者身上裝上許多感應器,去偵測舞者的身體動作,並想像人的身體是一座會移動的城市,舞者每走一步就會發出一種城市的聲音,以此方式做了一件作品。

在國藝會「策展人培力」的策展計畫中,我邀請藝術家以台南為基地來進行思考與創作,當時法國行為藝術家Annie Vigier & Franck Apertet因一項名為〈地誌學〉的行走計畫來到台灣,我也邀請他們一起加入。整體的計畫是以每日在台南「通學」的設想,來探討身體與城市的關係,並作一種對照式的呈現。

今年由於計畫將展覽移到南部高雄,亦承蒙館長的提醒與建議,讓我重新思考,我們的策展主題與城市如此相關,既然來到高雄這個城市,何不跟展場之外的城市空間有所聯結,並非僅將作品放到展場內展出,而應該從高美館所在的城市地標性位置,與周邊的區域作更多的接觸。因此,我再與藝術家們就高雄這個城市進行討論,也發現了藝術家與高雄既有的關係,例如文瑾雖住在台南,但從美國回來後就在左營高中教課,長期往返於台南與高雄兩地;八惠本身就是高雄人,向我講述了很多她從小在高雄居住的事,而且她家就是八一氣爆的受災戶之一,這次事件給她很強烈的感觸,以致於她這次創作了對感知而言非常強烈的一件作品;豪江是台南人,之前因為獲得高雄獎的關係已對高美館相當熟悉,而他的生態學背景讓他在高美館附近的中都濕地公園找到了探討的議題與創作的方向;連晟一直以來都專注於以新媒體呈現大量性的裝置或big data大數據的視覺化,他也很關切身體與裝置的互動性,同時,雖然他的裝置看起來很新穎,科技感很強,卻包含著懷舊的情緒,之前有一件作品即是以祖母家的捕蚊燈為發想的起點,這次的創作則是運用書籍這種古老的知識傳承形式。每位藝術家從各自的領域對他們與高雄的接觸作出回應,並一起成就了這次的展覽。

高美館館長李玉玲:

本次座談邀請高師大跨領域藝術研究所黃孫權助理教授與談,曾任破報總編輯的黃老師,長期致力於推進藝術與社會的對話,一直是國內非常重要的評論者。這個展覽談到身體與空間的關係,空間亦是黃老師的研究裡非常重要的部分,但他的研究尚不止於剛剛一直被談論的物質性空間,而是包含層次更豐富的政治性的、社會性的、文化性的、經濟性的空間概念的推進,他的與談對這次展覽與座談別具啟發的意義。

高師大跨藝所教授黃孫權:

文君在念研究所的時候就與她的妹妹文瑾持續進行很多不同的嘗試,例如之前跨域所在高雄四維路生日公園運作搗蛋藝術基地的時候,文君與文瑾以及跨域所的同學就在那裡做了第一個Site-specific(特定空間)現地創作。文君與文瑾的新展演都會邀我去觀賞,所以文瑾大部分的演出我都看過。八惠與服裝有關的「衣體」裝置我也看過。豪江的作品,我是於2013高雄獎總決選擔任評審的時候初見,當時評審之間對他的作品討論了很久,認為他作品中的光、code(密碼)、城市message傳遞的表現跟傳統的表現方式很不一樣,辯論一番後,豪江的作品出線,得到高雄獎。除了連晟以外,這次展出藝術家我都頗為熟悉,在此談一些我覺得有趣的事情。

首先是關於文君剛剛提到的理查‧桑內特最有名的書之一 — 《Flesh and Stone》(肉體與石頭)。理查‧桑內特可以說是一名歷史的社會學家,他分析城市並非從空間的形式開始,而是從歷史以及人類心理的集體狀態開始。在他的論點中,人類一開始建造城市就是擬生物性的,亦即人類首度在對抗大自然那種不安全的環境時,是以想像中的人的身體 — 就是他所謂的Flesh(肉體) — 去建造文明城市,Stone(石頭)指的就是城市。《Flesh and Stone》論述到後面還有一層暗示:Flesh也可以說是肉塊,而不是一個完全成形的身體,與Body(身體)的意思不太一樣;Body一字指出我們的身體經過城市的規訓、禮儀的規範後慢慢呈現出的「文明」狀態,例如,在城市生活的人們即使在百貨公司在搭電梯時也習慣靠右邊站,而事實上在百貨公司是不需要這樣做的,只是出於習慣,這與我們想像的城市規則很有關係;用Flesh而不用Body表述的意義在於強調人與空間的一種辯證關係 — 人類沒有透過石頭不會知道自己的身體是什麼,亦即人類是在建造城市的過程中慢慢讓身體變成現在的樣子。我在這個展覽看到一些類似的辩證關係。

我想提出的第二件事是對高雄城市變遷的感慨。我到高師大任教第一年,就讓學生去做高雄古蹟与歷史建築的3D SketchUp建模,如自由之家、大舞台大戲院等。但每每遇到測量、建模並完成3D模型後建築就被拆除的狀況,這讓我頗後悔當初做了這個工作,並懷疑若不建模這些建築是不是就不會遇到被拆除的命運?高雄在整體變遷中有著巨大的轉換,城市發展的核心本來在旗津,逐漸轉換到鹽埕,再轉換到苓雅區,現在還有兩個新興的發展區域 — 農十六區與高美館區。高雄本來是個靠海並依海生存的城市,但慢慢遠離海往內陸遷移;本來海港码头是生產的基地,現在則主要作為觀光的地方。例如,十幾年前高雄港還是世界第三大吞吐量的港口,現在大概排到十幾名了;現在往海邊走可看到駁二的新生以及許多新興的藝文區。從全世界的發展經驗來看,當港口碼頭倉庫變得越來越多藝文活動進駐時,表示港口城市的生產力漸漸在下降,利物浦是如此,大阪是如此,高雄亦是如此;此現象表示高雄面臨很嚴酷的轉型過程,轉型若沒成功就會被淘汰,轉型成功則可能有另一番前景。再好的文章都描寫不出這種面對城市變遷的感受,有時候透過藝術家的表現方式,更能傳達這種集體的深度感觸。

我在文瑾的展演影像看到鹽埕舊時的巷弄,在1960年代,那裡可說是台灣的SOGO,所有最有名的舶來品、外國香料、電器、香菸等等,都匯集於此,也因此這裡變成貴婦的集中地。事實上,高雄的鹽埕街是南台灣第一個arcade(拱廊街) — 現在在巴黎還看得到一模一樣的形式,大阪也很多。1930年代建成的「國際商場」(银座)樓高四層,下面兩層是商店,上面兩層作為住家,是非常古典的形式;二戰時被美軍轟炸了一部分,之後再改建。這段歷史崩解得很快,以致現在很少被提及,但若論及台灣城市的現代化,我會告訴你南方第一個現代的shopping mall、最早體現現代資產階級生活樣貌的地方就是國際商場,也就是文瑾進行現地展演的地方。從拍攝的照片上已完全看不出當時的繁華,然而文瑾的肢體演出會讓人想起很多此地的滄桑,我認為這是Site-specific現地創作的迷人之處,文瑾以非常個人的方式來重現或追尋集體的記憶。

我想提出的第三件事是Site-specific(現地創作)三種不同的方式。就我的理解,現地創作可以追溯至很早之前,在歐洲有一段很長的歷史,可以說從達達主義興起的1920年代就開始了,當時藝術家就想要逃離或跨越美術館的高牆,進到日常生活與一般城市空間。有關現地創作三種方式的歷史,與建築有關的一種,我稱之為Stone的歷史,另一種與writing(書寫)有關,為文字的歷史。法國大文豪雨果曾藉其《鐘樓怪人》說出:「文學會取代建築……這個會消滅那個。」因為再堅固的建築也會崩塌、會被拆除、會消失,最後只有文字的描寫會留存。我覺得最有趣的是現地創作在石頭、文字之外的另一種方式 — 身體,我們看到一種新的藝術形式、一種稍縱即逝的performance。身體行為發生之後就消失了,比石頭更容易被摧毀,但我們卻在餘光裡看到新的可能、新的機會,這是很重要的,這也是為什麼藝術家要一直嘗試做身體行為的現地創作。

羅文瑾《足In–移‧倚》(羅文君提供)

 

簡豪江《體感城市in高雄》(羅文君提供)

 

角八惠《城市打版術》高雄版(羅文君提供)

 

王連晟《閱讀計畫》(羅文君提供)

我很欣賞這次每位藝術家的作品,想描述一下我的感受。對於文瑾的作品,如果以悲傷一點的字眼,我想用「徒勞」來形容 — 藉由不斷重複的行為試圖記住或留住大家共同的記憶,但依然很快就消逝;然而,身體的動作在很強的徒勞性之下卻又予人很大的震撼。八惠利用光線留下的印記做出很特別的作品,很像將高雄地面底下的狀況當作服裝來展示,也反映出八一氣爆留下的高雄人共同的心中之痛。豪江這次的作品依然呈現出他一貫的poetic(詩意)風格;看到他作品中明滅閃爍的光,令我聯想到城市中溝通不良的狀態,城市中人與人的溝通,要不就是很虛假,要不就是很社交,就如同他作品中的光與密碼,要花費非常多力氣去建立人際關係、去聽信別人的話語、去猜測別人的心思。連晟的作品就留待他自己說,他的作品本身就很有力量。

我提出兩點對文君策展的期待。第一點是往拓樸學方面的進一步發展。拓樸學原本是數學的概念,最基本的概念可簡述為:在「連續性」(不斷裂)與「緊緻性」(閉合)不變的狀態下,一個甜甜圈可以變成一個馬克杯,也就是說兩者有等價的拓樸學結構。拓樸學有很多分支領域,對空間拓樸學而言最有意義的想像並不是透過聲音、舞蹈、攝影在城市裡做什麼事情,這樣的實踐是將空間視為社會的載體,藉由對空間的探索,身体在社會裡翻滾,僅是重現空間對我們的限制;我認為更有意義、可更進一步發展的拓樸學表現是:當我看到這件作品,我可以想像空間可能可以是什麼,例如,我只是在美術館的一般空間內,想像不出甜甜圈如何可以變成馬克杯,但當我看到某件作品的表現,就突然懂了,感受到在「連續性」與「緊緻性」不變的狀態下未曾體驗過的某種空間形式。這是我對文君以及各位藝術家的期待,因為以我在這次作品中看到的力量,可能可以做得到。

第二點是跳脫Physical(具體)的層面來討論城市。城市的發展已經越來越超越實體的層面,具體城市的概念很快就不再適用,例如,我們討論「高雄市民」的特性不再有很大的意義,現在人們透過網絡、臉書的交流更為頻繁且廣泛,可能臉書的社群就形成一個巨大的虛擬城市,與實體城市的特性並不一樣。此展覽目前的狀況看來,還沒有作這樣的挑戰,因為現在所作的思考還是針對具體的高雄;想像一下,也許高雄有一群鐵道愛護者,他們與日本的鐵道愛護者的關係比與高雄在地居民更為密切,這種想像之下的高雄,面貌又不一樣了。我們對空間的概念,應該要不斷往前推進,進行不同的嘗試。藝術的意義不是來解釋現實或解釋哲學;藝術本身就是哲學,透過藝術應該能看到新的東西,而非解釋既有的理論。現在很多台灣藝術評論者依憑著理論來看待作品,以既有理論作為評價作品好壞的標準。事實上,好的藝術家有可能反轉局面,其作品有足夠的力量,帶領我們突破人類的限制、空間的限制、理性的制約,達到前所未見的境界。

(原座談後刊於《維.身:高雄:特定空間X身體軌跡計畫》展冊,高雄美術館出版。原藝術家發言在最終出版時因版面原因刪減。此文標題為我另加,原刊只以論壇觀點紀要為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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